作者：房昊
链接：https://www.zhihu.com/question/42914827/answer/237599735
来源：知乎
著作权归作者所有。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，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·1
很久以前，那时候我还年轻，三界之中尚没有我的名字。
如果非要说有，那也行，一般都叫我孽障，再加多几个定语，便是玉帝他妹妹私通凡人生下来的孽障。
不错，我有三只眼，姓杨名戬，后来还斧劈了桃山。
苍山两分，斩出渊虚似海，可惜我从断崖之上下望，只看到了我娘的尸体。
弟兄们劝我，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，你走到终点，跨海劈山，还是左右不了那个既定的结果，不如一口酒，得过且过。
哮天犬也在旁边，汪汪，汪汪汪。
我当时年轻，笑了笑，抬头望天，说如果我能得过且过，我为什么还要跨海劈山，走到终点？
“我偏不服这个结果，酒留给我娘，我要去天上点一把火。”
弟兄们叹了口气，说去你妈的，回头你自己来祭奠你娘，既然你非要去，我们还能不理吗？
哮天犬也跳着跃跃欲试，汪汪，汪汪汪。
那一战，我杀了玉帝九个儿子，论辈分，都该是我的哥哥。不过没关系，好在我是孽障，天地不容嘛，所以我眼里也不容天地。
玉帝毕竟也有岁月磨出的万年道行，他以九个儿子的性命来拖延时间，终于攒出个大招，与我拼了个两败俱伤。
玉帝说，没想到你这三眼的孽障如此惊才绝艳，朕给你一个机会，听取天庭封号，在朕手下效命，一切既往不咎，如何？
我笑了笑，擦掉嘴角的血用来涂我第三只眼的眼线，我说，如你妈卖批的何。
玉帝冷笑说，冥顽不化，给我去桃山底下面壁思过吧。
其实那个时候，如果我想走一样能走得掉，可惜天庭里不止有一个玉帝，我杨戬也不是真的天地不容，孤家寡人。
我有兄弟，有狗，我走了他们一定很惨。
所以我硬接了诸神几招，最终被轰进桃山的渊虚里，一待便是上百年。
很久以后，有个和尚揭开桃山封印，说走啊，我们西天取经。
我：？？？
和尚：咦，好像找错人了。
片刻后，那和尚又一挥手，说无所谓啦，你去不去啊？去的话戴上这个金箍，咱们就可以上路了。
那枚金箍上面精雕细琢，我凝神分辨，看出刻的正是哮天犬和梅山六兄弟。
我指了指那些浮雕，说这是什么意思？
和尚挠了挠头说，金箍啊。
了然，原来我的兄弟和狗，就是我的金箍。
·2
其实天下所有人头顶上都有金箍，只是很少有人会用金箍勒你脑门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和尚叫玄奘，俗名江流儿，奉如来法旨要去西天取经。
江流儿偷偷告诉我，说是取经，实则是为消磨三位大妖的心气。
如来说，有那么三位大妖，都是身死而魂不灭的人物，杀了麻烦，不如诛心，十万八千里路，有的是机会。
江流儿从袈裟兜里掏了半天，说三眼仔啊，观音姐姐给我的书上明明说了，那三位妖怪乃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啊，怎么大徒弟就成了你呢？
我没搭理他，默默跟在后面，举着个镜子画我的眼线。
我那两位师弟也不是省油的灯，五指山下压的还是孙悟空，听说当年大闹天宫，声势不小。
被压在他旁边的是牛魔王，孙猴子失败之后，这厮毅然决然，再度杀上天庭，说是为了兄弟之义。
本人表示不太能理解，用猴子的话来说，这叫葫芦娃送爷爷。
猴子的金箍是花果山，老牛的金箍是铁扇跟红孩儿，这一路上我们仨本着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则，山一程水一程的混着。
猴子喜欢抽烟，夜半星稀，靠在断墙后面，不知是不是在想他的花果山。
有一次他对我说，当初都被封为齐天大圣了，杀人放火受招安，多他娘的自在，你说我怎么就还想着闹呢？
我说，毕竟是年轻了，都是过来人，看开点。
猴子狠狠嘬了口烟，说我他妈看不开。
我踹了他一脚，说你看不开也得看得开，不然你想干嘛？再去闹一遍？花果山生灵涂炭，顺带连累我和老牛家破人亡？
猴子皱着眉毛，整张脸上的毛都挤到一起，他说滚滚滚，别来烦我，该干嘛干嘛去。
我叹了口气，知道这猴子还是不服，但你不服能怎么样呢，五百年过去，大家都是中年人了，有家有室，你还能不管不顾吗？
平日里老牛端着个杯子，说是时空代购回来的，泡上枸杞，能活血化瘀。
我对猴子说，你看看老牛，多悠然。
猴子不屑的撇撇嘴，说悠然个屁，这厮五百年前就是这样，结果到最后一声不吭，还是打上天庭了。
和尚在前头听见我们说话，每每都会阿弥陀佛，说这就是真爱啊猴子，他为了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，你可不能负他。
猴子一哆嗦，吓得扯掉把猴毛。
·3
有时候我也会奇怪，说和尚你为什么把如来的打算都告诉我们？
和尚说，就算我告诉你们，你们又逃得过吗？
我沉默下来，第三只眼睛睁开，向天际望过去，想看看我的兄弟和狗。
空空如也。
和尚还说，这条路上处处都是套路，张张都是剧本，断的都是你们少年心气。书上说过两天就会遇见奎木狼和百花公主，那百花公主已不记得前世了，你说俩人究竟是再续前缘，还是妖怪一厢情愿，掳走了陌路的姑娘？
再续前缘，那就不闻不问，强抢公主，那就得赶尽杀绝，但是赶尽杀绝，奎木狼还情深义重，哇，你说你能怎么办？
和尚又叹了口气，说没办法，谁让咱们怂呢，只能听命行事，该怎么办怎么办吧。
那天我去找奎木狼单挑，一把刀放翻了他，他只淡淡盯着我，说其实这本该是个两情相悦的故事，为什么会这么复杂？
听着他的话，我忽然想起了我爹和我娘。
仿佛过了几个轮回，有刀光一闪两眼一闭，斩下了奎木狼的头发，我说你走吧，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。
那天夜里星月皎皎，我怎么画眉都画不好，心烦意乱，去找老牛喝酒，牛魔王笑呵呵的，说什么人活在这世上都一样，各有各的恩怨，咱们只能守好自己，有余力才能惠及旁人，别这么看不开啦。
和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，冲老牛要了口酒，酒醇而烈，顺着玄奘的嘴角流下像苍天的泪。
和尚说，苍天是没有泪的，走吧，这一路上这种事还多。
和尚说的不错，后来遇到一个白骨化身的姑娘，她本该像其他妖精一样，祸害凡人，出点道德困境的难题，最后被神仙收走。
可因为她对唐僧动了情，上面就有三令五申，让我们打死这白骨精。
猴子出棍前看向和尚，说师父，杀不杀你一句话。
白骨也望向和尚，目光楚楚可怜，犹如月照寒潭。
我叹口气，一刀，把白骨劈得魂飞魄散。
我抬头对猴子说，你以后注意一点，你问这么个问题，师父是说杀好，还是说不杀好？恶人，你得自己当。
猴子叼着烟，冷冷瞟了我一眼，扛起棍子转身就走，唐僧对着白骨的尸体正沉默着，只有老牛还捧个保温杯，咕咚喝水。
·4
所谓其他妖精给我们出的难题，大概以狮驼岭一战最为典型。
大鹏鸟占城为王，绑了凡人关在地牢，不见天日，等凡人饿得发昏才给些粥饭，时日久了，慢慢给凡人们些恩惠，反倒让凡人感恩戴德。
猴子提棍去救，白象和青狮把他拦住，大鹏悠然坐在凡人中间，说猴子你一刻不走，我便杀一个人。
猴子那脾气当然不走，死的人于是越来越多，凡人们不恨大鹏鸟，恨的是孙悟空。
所以到了后来，是凡人们举起刀剑，帮三大妖王赶孙悟空出去。
彼时我们露宿在狮驼岭外侧的丛林里，猴子回来以后，点火低头抽烟，眼中眸光闪烁，似有万千话语凝心头，不知如何开口。
这是个是非颠倒的江湖，我的心气磨掉之后，便该轮到这只喜欢路见不平的石猴。
唐僧顺手跟猴子要了根烟，说你也不要太纠结，其实像这种凡人放眼天下全部都是，你能救得了谁？
众生不回头，英雄徒束手，你放弃吧。
猴子说不，我一定要让那三只妖精就地正法，谁也拦不住我，玉帝老儿来了也拿我没辙！
和尚又说，那你杀不杀凡人呢？不杀凡人你束手束脚，打不过三个大妖，若是出手杀了凡人，你比他们还妖还魔。
就这样，猴子默默抽了一晚上烟，也不知该怎么办。
老牛替他办了。
那天晚上，老牛把保温杯递给我，笑得憨厚，说大师兄你帮我烧壶水，我去去就回。
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，说你干嘛去啊？
老牛呵呵一笑，说我兄弟给人欺负了，不答应。
不久后，我看到狮驼城的方向有紫电青霜，灼灼半璧苍穹，夹杂着几声嘶吼，陡然间天光乍破。
我认得，那是牛魔王的一斧开天。
雄鸡三唱时分，老牛提着把斧头回来了，重伤浴血，脸色苍白。
他回来的第一句话是，热水呢，有没有泡枸杞？
我朝他晃了晃杯子，说泡好了，你接着。
他接过杯子咧嘴一笑，咕咚咚喝进几大口，猴子揉着发疼的脑袋，怔怔看着牛魔王。
昨夜唯一睡着的人是和尚，早起见到这幕景象，咦了一声，说老牛你干嘛去了？
牛魔王说，那群人欺负我兄弟，我把他们全杀了。
“凡人们呢？”
“也都杀了。”
咕咚，牛魔王又喝了口水，像是在说自己多杀了几只蚂蚁。
和尚叹了口气，说果然是混世的妖魔，你等着吧，这么大开杀戒，估计天庭会好好招待你了。
猴子一敲金箍棒，龇牙咧嘴，说好啊，让他们来，刚好让我出出这口恶气！
猴子跟老牛勾肩搭背，头前开路，我和唐僧这两个老年人落在后面，唏嘘不已。
我说和尚，我看他们这还是想的简单了。
和尚说，废话，火焰山那关在前头等着，这怕是不好过了。
·5
飞沙走石，漫山遍野的黄接天连云，卷起蒸腾的热浪扑在师徒二人身上。
老牛说他先行一步，去看看他的家人，那猴子隐约也察觉到危险，要去侧翼掩护。
我跟和尚蹲在风沙里，热浪裹着石子，噼啪像大耳刮子打脸。
我说师父，你看这大漠像不像生活，一望无际，茫茫然看不见希望，能感受到的全是啪啪打脸。
和尚说，三眼仔你最近很文艺啊。
我叹气说，总觉着自己越来越像条狗了。
和尚笑说，人啊狗啊，不都是凑合过嘛，其实有时候大多数人的选择往往是最舒服的，阖家幸福，新春快乐，当条狗有什么不好。
停了停，和尚又说，就算你不想当狗，你挣脱得掉吗？
我默然以对，但我猜唐玄奘说这么多句话，多半是因为他也不想当狗。
可惜大势浩浩荡荡，他只能想法子说服自己，求田问舍，奋力苟活，多半羞于面对曾经的金蝉子吧。
我俩已经认命的老年人在这畅谈人生理想的时候，火焰山那头已经起了变故。
猴子一身焦毛，老牛从半空中径直飞过，和尚仰首观天，啧啧称奇，说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芭蕉扇了吧。
趁着老牛不在，我拉住猴子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，猴子脸色阴晴不定，想抽根烟，发现身上的烟已经都被烧光了。
和尚挤眉弄眼，说三昧真火吧？你怎么跟老牛一起回家，还招惹到红孩儿了？
猴子沉默很久才开口说话，他和老牛本来在火云洞吃喝得好，说起当年大闹天宫，忍不住在红孩儿面前骂了两句傻逼玉帝。
结果红孩儿一怒拍案，说猴子和老牛大逆不道，自古忠孝不能两全，他便要上报组织，拿下猴子老牛。
老牛当场怔住。
猴子恼了，说这他妈是你爹，你组织个屁啊。
红孩儿不为所动，一脸严肃，说爹你发表反动言论已罪证确凿，如果你能及时认识到错误，提交检讨，我还能替你向组织求情，否则……也是要大义灭亲的！
猴子脑袋一甩，金箍棒从耳朵里溜出来，当即就要开打，红孩儿三昧真火吞吐，俩人从洞内打到了洞外。
牛魔王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。
有道人影由远及近，眨眼间便出现在火云洞前，翠裙碧扇，正是铁扇公主。
“孙悟空，五百年前你害我夫君被擒，小儿无人照看，被天庭灵山带走，怎么，今日你倒要斩妖除魔了吗！”
仿佛有一盆冰水浇下来，猴子但觉手中金箍棒有万钧之重，手脚稍慢，便被三昧真火烧到肋下。
红孩儿红得旭日东升，火尖枪一指，直取猴子咽喉，洞穴里响起声叹息，老牛提着斧头，突兀出现在那杆火尖枪之前。
呛，火花四溅，牛魔王纹丝不动。
红孩儿说，爹，请你让开。
牛魔王说，走吧，跟我回家，咱们还能好回来。
红孩儿摇头说，誓死不与反动派同处屋檐下。
那天火焰山的日头很烈，老牛迎着自己儿子的火尖枪，天地前后皆是热火，他却偏偏觉着冷。
最后，还是铁扇公主一扇挥走了他，猴子跌跌撞撞，回来找到了我和师父。
·6
有时候我们都会昧着良心认个错，弯腰，虚以委蛇，换来一个还不错的结果。
比如老牛那份检讨。
听说玉帝把检讨传遍三界，许多当年信服牛魔王的妖怪都怂了，我听见某天夜里和尚对老牛说，吟到恩仇心事涌，江湖侠骨已无多，你那封检讨亲手埋葬了这不多的侠骨。
其实少年与老逼，差的就是一个幻灭，希望幻灭，爱情幻灭，事业幻灭，甚至是偶像幻灭。
轻的，说从此不会再爱了。
重的，什么都不说，就拿着保温杯泡枸杞，看着猴子仍旧咬牙蹦跳在西行路中，却再也懒得出手了。
用老牛的话来说，反正猴子天生石胎，打不死。
偶尔我也会问他，你是不是在怪猴子？
老牛喝口水，说怎么会呢，我就是怪我自己，太冲动，太年轻，我儿子说得好啊，建设和谐三界就不能有我们打打杀杀的心态，有事坐下来谈谈多好。
不远处，我看见猴子满含热泪，红眼出棒。
他还能撑多久，我不知道，但我知道如果到了西天他还想闹，估计我和老牛会一起把他劝住。
这是为他好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他妈竟然会有这种思维了。
和尚说，怪不得你这些天眼线一直画不正，你这心态已经崩了。
我苦笑着，西天取经，十万八千里云和月，果然不同凡响。
·7
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变，后来我觉得哪怕棱角磨平，志气仍旧不会灭，最后我才知道，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。
如果有人强撑着不变，一定会掀起场大波澜。
这条路走了很久，猴子仍旧很跳，取经日常就是猴子探路，猴子打怪，猴子化缘，以及猴子偷桃。
本人偶尔也会碰见几个想趁猴子不在来捡漏的，往往不等我出手，牛魔王就把他擒下，强行灌输人生道理。
据我所知，他已经说死七个妖精了。
和尚每每都会说阿弥陀佛，善哉善哉，于是本人成了取经路上最闲的人。
和尚说，你刀不能停，还是得练，我觉着猴子和老牛都不正常，说不准哪天就爆发了。
我深以为然。
但我没有想到，真正爆发的不是我这两位师弟，而是师父唐玄奘。
那地方，叫西梁女国。
·8
夜里中庭凉如水，我看见女王青丝裹身，双瞳映月，一双手轻轻搭在和尚肩上。
和尚轻轻推开女王的手，说人道是红粉骷髅，四大皆空，陛下好自为之，切莫成为贫僧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。
女王笑了，说朕当然四大皆空，万里江山，如花美眷，从此都是蔽目浮云，圣僧你说好不好啊？
和尚久久叹息，不能言语。
那段时间里我知道和尚很惆怅，他时常找我和老牛，说色即是空，空即是色，对不对？
和尚又说，照见五蕴皆空，远离爱恨，方能解脱是不是？
和尚最后仰首观天，说如来老儿贼牛逼，咱打不过的，收拾收拾行李走吧。
这一路上，无论什么妖怪什么法器，都逃不过我三尖两刃刀，还有猴子的如意金箍棒，老牛发起疯来，更是遇神杀神。
但我们都知道，这些不过是设计好的九九八十一难，需要我们来平。
像女儿国王这种的，和尚如果真想留下，定是一难，还是必死的那种，不会有神仙来接。
所以西风料峭，师徒四人又踏上征程，河边的芦苇时高时低，一行人彻底变成沉默的蜗牛。
“御弟哥哥。”
和尚驻足，仿佛在风中听到姑娘的声音，回头东望，那里空空如也。
和尚说二郎啊，为师觉得失恋容易导致精神失常，幻听幻视，你快去老牛那给我弄杯热水来。
我说师父，人在那呢。
我随手指去，有个削掉了头发的姑娘正站在道旁，盈盈浅笑，便胜过千言万语。
和尚结巴道：“你，你怎么把头发剃了？”
姑娘笑着说，三千青丝断尘世种种，从今往后，我法号一难，也要去西天取经啦。
割舍掉皇权富贵，只愿成为你的一难，换作你是唐僧，动不动心？
和尚沉默了很久，突然发了脾气，拉着姑娘就要往西梁赶，说你不配跟我们一起走，西天也不欢迎你，回你的女儿国，刺你的绣吧。
姑娘只静静看着他，还笑，仿佛知道唐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。
姑娘说，但是等不到你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？
嘭！
兵荒马乱里，猴子一棍戳在地上，和尚与姑娘的嘈杂声停了，我和老牛也忍不住看向猴子。
猴子斜睨着和尚，说你真他妈怂，人姑娘都说了不怕死，你是不是非要等着天兵天将来了，佛祖大巴掌呼下去，再让姑娘带着遗憾上路？
“有一天，过一天呗。”
·9
此后的三年之中，我无数次的回想起哮天犬，和尚与女王漫天遍野的洒狗粮，让我实在有些受不了。
终于，在某次女王为和尚画像，和尚拿来给我们显摆的时候，一群妖魔鬼怪拿着火把，要将这对恩爱狗给烧死。
我看着这些妖怪眼熟，似乎是大鹏鸟，青牛精，还有金角银角他们。
猴子皱紧了眉，说你们不是都死了吗？
妖怪们说，哪能呢，都是混口饭吃，西游这个副本需要那么多听话的妖精，三界去哪找去？当然会允诺我们死后封神，就跟几千年前封神榜一样啦。
猴子说，原来是他妈这样。
和尚笑嘻嘻问道：“所以诸位神仙，今日到此所为何事啊？”
神仙们说，玉帝有旨，西梁女王乃是狐妖所化，妖气凝魂，虽不外显却有……
我听不下去了，打断他说，要杀就杀，不要讲那么多句废话嘛。
神仙们点着头，说不错，要杀，但是谁来杀却还未定。玉帝和说了，若是由你们动手，无论谁动手，都可以直抵灵山，得封金身尊位。
我说，哇，真是令人心动呢。
老牛仍旧在喝热水，猴子冷冷瞅着我，又慢慢把目光转到了和尚身上。
一难姑娘正笑吟吟看着和尚，和尚苦笑，说你看你，非要跟来又是何必？
姑娘说，如果我能死在你的手上，我很开心啊。
在那个落日熔金的下午，神仙们的目光灼灼，玄奘看见他们手中的刀剑都擦得很亮，反射出来的光肃杀非常，他抬起头，正看见林中被惊起的鸟。
身侧，是盈盈笑语的姑娘。
玄奘说，去他妈的吧。
这和尚一提禅杖，袈裟吃饱了西域的狂风，他眉目张扬起来，依稀可以见到从前金蝉子的影子。
金蝉子大声喊着，说你们来吧，西天取经路，贫僧不走了！
姑娘眼睛里闪着光，猴子吐掉烟头，说了句我们都想说的话。
真他妈帅。
·10
“玉帝说今日之事定会如此，我本来还不信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？你说你打又不能打，哪来的勇气？玉帝说了，你如果真的敢反抗，我们也不出手，就请你的三位徒弟把你给拦下来，毕竟你的徒弟们金箍当头，身不由己。”
大鹏鸟施施然说完，好整以暇，笑吟吟看着玄奘。
有神仙在阵后补刀，讥笑说当然啦，苦海无涯，你现在回头不晚，杀了狐妖，一样还是圣僧。
我和老牛对视一眼，但觉西风透骨，钻心的寒。
我看见老牛不住的喝水，双手开始打颤，似乎已经开始准备杀人。如果我们现在放弃，不杀了那个姑娘，那么不仅我的兄弟会死，老牛的家小会死，花果山的猴群会死，我这一路上杀过的白骨精，老牛灭过的凡人……都将变得毫无意义。
所以我们只能闷头杀下去，是非黑白抛诸脑后。
我猜这个时候和尚一定非常尴尬，刚刚放完狠话，摆完bose，就被人用话拿住，还得忙着关心后路。
我侧头望过去，忽然怔住了。
师父没有丝毫尴尬的模样，他冷冷望着妖怪们，禅杖笔直向天，目空一切，睥睨千军。
他说，倘若他们真要杀这姑娘，便该去做灵山天庭的狗，我是人，你们是狗，你说我哪来的勇气？
猴子在后面啪啪鼓掌，大声叫好。
大鹏鸟面子上挂不住了，他说你叫个屁的好，你花果山群猴不想要了？
猴子哈哈大笑，说要，当然要，群猴因我而活，也会因我而死，有我这个猴王，他们才是花果山的猴子，如果我这猴王都变成了一条狗，我猜他们死也不会瞑目。
大鹏鸟冷笑，说你忘了狮驼城中那群凡人了吗？你的猴子猴孙会恨你，是你冥顽不化，害死他们的！
猴子仰天长笑，说我让他们长生不死，又让他们魂下九泉，快哉，岂不快哉！
嘭！
如意金箍棒往地上又一戳，扬起漫天的尘埃，猴子纵身而起，高高跃在尘埃之上，头戴紫金冠，身披黄金甲，踏着七彩祥云立在和尚身旁。
他说，师父，俺来保你西天取经！
我心底一颤，第二个爆发的出来了。
·11
其实在很久以前，我还深埋桃山，面壁思过，观音找过我。
观音说，这次西天取经，猴子的桀骜磨不平，金蝉子的多情断不掉，成佛的名额很少，天下的大妖很多，你要不要做其中一个？
我想起哮天犬，想起我死掉的娘，想起我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的玉帝，叹了口气。
我说我做，我要成佛。
成佛才能高高在上，成佛才能救出我的弟兄和狗，顺便还有机会能再杀一次玉帝。
至于金蝉子，孙悟空，那些人都是谁，我根本不在乎。那时候的我以为，只要跟着他们，等一个他们忍不住爆发的时候，偷摸来上一刀，我就能立地成佛。
可事到临头，我才发现原来这一刀这么难出。
我猜牛魔王一定也收到过类似的话，我看见他把保温杯捧在怀里，一动不动，想必挣扎得狠。
那边孙悟空已经跟诸神打了起来，金箍棒大开大合，和尚在猴子身后喋喋不休，说这位妖怪的老婆勾引过我，那位神仙的老妈抛我绣球，青狮与白象的小妾有一腿，蜘蛛精和百目蜈蚣是形婚……
一群妖魔神仙面红耳赤，不知道这和尚哪来这么多秘闻，纷纷涌上前去，想封了这和尚的嘴。
高手相争，最忌分心，群妖本就忌惮孙悟空，如此一来更是连连败退。
我站在和尚的背后，还能看见笑弯了腰的姑娘。
老牛粗重的声音从耳边传来，他问，干不干？
我反问回去，干谁啊？
老牛没说话，望向孙悟空，我知道，其实他当年去替孙悟空报仇，还是有些后悔的。
老牛说，我偶尔午夜梦回，也会说自己何必呢，扰乱社会安定，搞得几乎家破人亡。
老牛说，其实仔细想来，孙悟空这个兄弟带给我的似乎只有苦难，就像你带给梅山六兄弟的一样。
我说大哥，你要打就打，不要突然diss我好不好？
来路不正的神仙们越来越多，天庭好像知道了这边的情况，在不断向这里增兵，猴子深陷其中，砸出七八个神仙，又涌进去十七八个。
老牛说，烦，贼几把烦，保温杯热水红枸杞都压不住，我要他们有个屁用。
老牛吐了口唾沫，保温杯猛地扔在地上，两袖无风自动，鼓荡出两柄黝黑的斧头。
“孙悟空，你给老子出来！”
这头牛浑身布满黑气，一斧斩去，又是开天辟地，无数神仙被这一斧荡去两旁，人潮分开，只剩下齐天大圣和当年的平天大圣遥遥对视。
猴子气喘吁吁，拄着铁棍，朝牛魔王咧嘴一笑，“干嘛啊大哥？”
“大你妈逼哥，天天给老子惹事！”
牛魔王沉着脸，说当年你大闹天宫我没赶上，今儿老子来了！这次要是再打不赢，回头生吞了你！
和尚看热闹不嫌事大，呦吼吹着口哨。
我抱着三尖两刃刀，说牛魔王你能不能长点脑子，你现在反水，如来肯定派你儿子杀你，你难道要连红孩儿都杀了吗？
牛魔王大笑起来，说那小兔崽子来了又如何，如来能洗他的脑，我把他擒下一样能洗回来，怕个卵！
那天两位大圣力战群妖，任凭他们金刚琢也好，阴阳二气瓶也罢，都粉碎炸裂在二人手下。
当最后一个妖怪倒下，两兄弟背靠着背，全身浴血，四面八方都是来袭的尸体。
我叹了口气，倒提三尖两刃刀，走向了二人。
我说，十万八千里，我只等这一刀，对不住了。
·12
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，已经在西天了。
如来见我醒了，很无奈，他说你当年大闹天宫，九刀杀了玉帝九个儿子，怎么今天连两个重伤的妖怪都杀不了？
我恍惚间想起来，我对老牛和猴子出刀，似乎败了。
其实也很正常，我对如来说，从前我的刀快，是因为我简单，现在我不简单了，我开始学着算计，想着当上佛陀才能有机会救人杀人，我开始变得和你们一样。
我不再是二郎神杨戬，又如何能敌得过齐天大圣孙悟空？
如来说，那你现在还有什么用？
我笑了，如果按和尚的话来讲，我没用，岂不就是你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？
如来摇头说，你错了，我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你们都没用，而不是你一个没用，另外几个肆无忌惮。
我挥挥手，说你再安排安排，随便多走几个十万八千里不就完了。
如来怒了，猛地一摔身旁观音的玉净瓶，说你行你上啊，你知道写这九九八十一难的剧本有多难吗？还有斯德哥尔摩，还有洗脑搞蚊革，再写一遍，你写啊！？
我三只眼一起眨了眨，说道理我都懂，可你为什么砸观音的玉净瓶呢？
观音在旁涕泣零如雨。
如来沉着脸，说无论如何，你要把这群人给我拿下，不然我就杀了梅山六兄弟和你的狗。
我说，你们这群做神仙的，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套路？
如果哮天犬在这里，一定会跳起来附和我，说汪，汪汪，汪汪汪。
妈的，好久没听到哮天犬了。
好在，我应该快见到这小崽子了。
如来还想叮嘱我些什么，我只抬头望着天，白云不飞，经幡流转，淡淡的七彩风霞飘过去，漫天都是和尚们念经的梵音。
钟鸣声起，打断了如来准备说的话。
有人前来通禀，口口相传，本来肃穆齐整的诵经声渐渐停了，所有人都听到一句话。
金蝉拜山！
我淡淡一笑，说如来，你要找的人，其实早就到了。
·13
师徒四人，终于到了灵山。
金蝉带着姑娘从正门踏入，灵山上的梵音与禅意缠绕在他周围，冲淡平和，竟像是主动替他护法。
而我施施然站起身来，有两道流光自我身上飞出，落地变成了猴子和牛。
其实那天在长路一旁，我提刀走过去，并没有出手。
和尚在背后起哄，说砍死他们，砍死他们，砍死他们你就能救你兄弟啦。
猴子有气无力的瞪了和尚一样，老牛哈哈大笑，说杨戬你来吧，能死在你的手里总比死在狗堆里强！
猴子瞟了我一眼，说这家伙就算还不是狗，也快要活成一条狗了。
我没来由从心底升起一团火，说我能怎么办，你们有能耐，可以叫嚣着改变儿子，可以大手一挥说我赐予子孙的永生，死在我手里也不可惜，我呢？
妈的那条狗跟着我，连块肉都没吃过。
场面一度安静下来，和尚叹了口气，在背后朝我说，你有没有想过，你越听话，你的兄弟就越危险？
我提着刀，低头不语。
和尚又咧开嘴笑，说倘若是斧劈桃山的杨戬在此，他会有什么办法？
我抬起头，望向天际，从前的我一直都很简单，如果我的兄弟被擒了，那就去救他们，我的仇人想害我，那我便提刀斩了他们。
我需要做的，只是想一个法子，能让这两件事的成功率更大一点。
我回头，看见和尚闲散一笑，说你看，事情本来可以很简单的。
有时候我不得不感慨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，和尚一定想了很久，究竟要不要硬刚灵山与天庭，事到临头，才能这样挥洒自如。
和尚说，被逼到这个程度，我反而轻松爽快多了。
灵山，大雷音寺。
如来的时间仿佛被定格，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，说本座能看穿一切假象，他二人就是变成蚊虫也逃不过我的法眼，你是如何带他们……
“你有法眼，我有三只眼啊，他俩化作我的眼线，内双，很难刷的，你一个直男注意不到很正常。”
如来：……
金蝉说，你看，我就说以我对他的了解，肯定不会注意你眼线的。
猴子说，跟他逼逼什么，老子那一巴掌还没还回来呢。
老牛点头说，欺负我兄弟，不答应！
如来霍然转头，盯着我笑，说难道你就不怕你的兄弟和狗……
我说本来是怕的，但是你和玉帝总是替这茬，提多了吧，我就不太害怕了，因为好像你们根本不敢真的杀掉他们，你们怕杀掉他们……我头顶金箍就没了。
一无所有，就会天下无敌。
金蝉从台阶下缓缓走上来，牵着女王，眉眼带笑，师徒四人和一个姑娘站成一排，都潇洒闲适，猎猎生风。
如来眯起眼来，缓缓点头，说好，你们很好，我本来不想杀你们，那不灭的魂灵飘荡九州，终究是个祸害。
“现如今，怕是不杀不行了。”
·14
很多年以后，我仍旧会想起那一天灵山白云和袅袅梵音。
漫天神佛将我们围了，我看见远处有哮天犬汪汪，汪汪汪，但他被困在法阵里，冲撞不开。
我长刀所向，说弟兄们，灌江口的二郎神回来了！
三尖两刃刀开锋，久违的光芒斩出来，冷冽如月，刺破氤氲的七彩流风。猴子那大红的披风又高高扬起，双眉斜飞入鬓，桀骜的像一把刺天的刀。
老牛大吼一声，双斧卷起黑色的气，他从来都是个魔头，不是什么好人善类，更不是游侠神仙，斧头抡过去，都被灵山的佛光压制着。
金蝉大喝着，说咄！
佛光骤然散开，老牛浑身一轻，提斧斩向群佛。
文殊普贤，十八罗汉，老牛一个人站在正中央，身上道道伤痕，又有鲜血流逝不止，但双眸里尽是疏狂，斧头越挥越快。
孙悟空站到如来身前，咧嘴一笑，说秃驴，咱们再来打过。
唯独我没有动，我额上第三眼睁开，见到玉帝正带着天兵天将赶来，阵后还押着梅山六兄弟，像是要来继续威胁我。
事已至此，他们大概是真的想杀人了。
我眉心眸光一闪，千里传音，放了句话在天庭兵马之中。
弹指刹那，玉帝与浩荡兵马都已到场，他声音浑厚，从天而降。
“侄儿，浪子回头金不换，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”
梅山六兄弟冲我拼命摇头，还破口大骂，说杨戬你要是再去当一条狗，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
金蝉在一旁吐槽，说哇，二郎这都是真爱啊。
我笑了笑，抬头对玉帝道：“浪子回头金不换，那你知不知道浪子不回头会怎样？”
玉帝假笑着，说，怎样？
“浪子不回头，大快生平！”我猛地跃起，第三眼射出一道红光，披荆斩棘，荡开人群冲向梅山六兄弟。
玉帝冷笑，一挥手就要杀人，他手还未落，我喝声已起。
“奎木狼，等了千年你还没等够吗！”
有道刀光在玉帝身后亮起，那是低眉冷目的奎木狼，天庭里有无数青牛精，金角银角，也有无数的奎木狼，和路见不平束手一侧的哪吒三太子。
只要奎木狼出刀，而我的势头够盛，这些人就都会作壁上观。
“张百忍，这一战终究还是要你我来了断。”
玉帝拂袖击退了奎木狼，奎木狼顺势退到梅山六兄弟旁边，横刀独立，四顾八方。
而我则站在玉帝面前，展眉开眼，一如几百年前。
·0
那一战天昏地暗，打得白云不飞，流风不动，茫茫乾坤都静止下来，似乎这一战后便是重启九州。
猴子五百年前打不过如来，其实五百年后一样打不过，佛祖的大巴掌扇下去，猴子凭铁棍硬撑，口眼渗血，摇摇欲坠。
老牛身陷重围，本来胜负还在五五之数，天外又忽然飞来个红孩儿，招招搏命，转瞬间便让牛魔王多了几道被灼烧的伤口。
战况如此，天庭里见风使舵的神仙们又去迎战奎木狼，奎木狼的身手本就不算太高，我看到他勉力支撑，怕也称不了多久了。
我什么都不再去看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，出刀，再出刀，刀光压制着玉帝的剑气，却迟迟胜负不分。
玉帝说，杨戬，一切都结束了。
玉帝这句话落在场中，似乎整座灵山都静了几秒，继而是更奋力的拼杀声。
这些声音之中，有个懒洋洋的语调格外突兀。
和尚拉着女王的手，笑嘻嘻说，媳妇，你看他们都把我给忘了，我存在感有这么低吗？
女王轻抚着他的脸，笑着说，才不会，你永远都在我的心里，满满的，全都是你。
和尚哈哈一笑，说那就好，那就好，以后你要是敢忘了我，我一定诈尸回来揍你。
女王还在笑着，一边笑一边流泪，她点点头，说好，那我肯定忘了你。
和尚又笑起来，他慢慢走到哮天犬那边，说你还有没有残存的法力，顶我一下，送我去见玉帝老儿。
哮天犬：汪汪，汪汪汪。
这个和尚东西奔走，除了女王，好像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，我看见哮天吐出口血，嗷呜一声把和尚顶了起来。
和尚说，二郎，把玉帝给我轰过来！
我下意识爆发出一阵余力，玉帝本就处在下风，当场被我逼向唐僧。
战声凝，白云遏，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和尚要做什么，战局之中只有我还有点优势，他要借这个优势，杀了玉帝，扭转战局。
他朝我咧嘴一笑，说浪子不回头，大快生平，你个大师兄终于有点样子了。
千万年金蝉修行的魂灵，十世取经人纯善的轮回之力，凝结成一个灼心的点，和尚最后发出一阵涤荡三界的大笑，轰然在灵山之上自爆了。
“师父！”
“师父！！”
“如来老儿，你给我滚！！！”
我看见玉帝湮灭在那场爆炸的金光里，没有法力的和尚点燃了自己，天地间似乎还有余波荡漾，飘散的皆是不灭的魂灵。
我还看见猴子目呲欲裂，大声喊着，声嘶力竭，长棍挥开，尽是不服不甘和燎原灭佛的怒火。
最后，我看见女王姑娘仰天不动，像是石塑一般，两行清泪缓缓坠下莲花池。
我深吸口气，提刀，三目燃火，卷起滔天的不平气。
那一刻，是漫天神佛与妖魔最后的时光，他们都听见有两个字回荡在天地间，掀万丈狂澜。
“看……刀！”
完。